商音只给自己一年的时间。

她要求在这一年，跳出人人轻贱的教坊，完成当初胡师傅的教诲。

那话老生常谈，言犹在耳：“商音，乐伶低贱，尤其是在民间乐坊，更为低贱。你非池中之物，若能进宜春院，云韶院，得皇帝后妃赏识，户籍卡往太常寺一放，作一名太常音声人也是极好的……就算不提身份俸禄，谈谈终生大事，你好歹也能配位良人，子子孙孙也不必是贱户……”

如今，她终于将这番话牢记于心了。

机会来临的时候，已然大历三年。

那天，宫里来的使者鲜衣照亮了贴在云母窗旁窥望的脸庞。过往的艰辛在身体上磨炼成了一朵花，商音眸光潋滟，入耳的旨意像雨点敲击的罄竹清爽入脾:

“圣人顾怜梨园都知鲜少，即日起，教坊诸部考核伶子入园。帝后所念，恩惠浩荡。”使者一番话承上启下，接下来公开诸坊各部歌舞考拔水准。

郝善才身负重任，慈爱望着自己的弟子，最后目光流露的希冀撞上那双充满渴望的水杏般的眼眸，商音一句话都没有说，让人一眼能知她去意已决。

九天云卷，四野霓垂。院内映出翠色的云母天窗被晚霞一点点染成橘色，《九歌》四起，歌伶的斗声于云韶上空建出别致的人间烟火，流萤轻舞，翻滚暮色地唱着。

池阶上商音清洗被褥，棒槌一举一落自出旋律，仿佛在应和着她们的《九歌》。

“商音……”郝善才过来，坐在她旁边轻摇小扇，吐字柔和，“一年了，想当初见到你，仿佛还是昨天的事。”

敲击棒槌的力度逐渐放轻，她笑说:“将绿腰跳了一年，临别在即，渴求善才再指点。”

“伸臂回颐，折腰就步，一柔一锐经过这一年的迢递难期，连我都说不上来，你跳的是舞意还是仇意。”

郝善才的评价让商音悄然变了脸色。

她依旧言谈从容，笑问:“商音，当年，你欣赏我跳的绿腰，那个时候，你想的是什么？”

“在想，那颗向我袭来的石头，但凡我个子再高一些，我已是亡命之徒。”

空气渐渐停了声息，善才惊诧，仿佛自己带来的那一场舞，稍一错愕，给予了人家启示。她诧然惊醒:“你，想借这场舞，要谁的命？”

商音嫣然一笑，“人活世上，谁还没个仇人了？“

池里有条不知名的小鱼在戏水，游躯微微，善才怜惜它在这清澈的水中活不长，欲要捞起，却被商音皂角味的木桶一打水，它受惊，慌乱融于夜色凉水之中。

临走前，她转身回顾，才记得来时意愿，便说:“商音，此次选拔，两坊诸部，只限一坊一名额。这是不公开的话，我只告诉你了。”

商音洗被褥的水略微一颤，也就是说，云韶部，九才十二艳，最后只取一瓢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勉强不在意的回答。

郝善才又添了一话:“届时，梨园派六名乐工监考，最终选举权在判官曾谙与供奉官韦青手中，你要当心。”

“善才，我可以知道您的名讳吗？”对方也算是恩师，商音不想像胡师傅一样，只认得人家一个姓。

月光落在善才身上，如幽兰光泽，“郝，郝韵。祝你好运！”

言毕，善才好话说尽的走了。

这一夜，商音偶尔想起，“选举权在判官曾谙与供奉官韦青手中，你要当心”这句话。

但又能怎么样呢？难不成还贿赂他两个不成？她自嘲一笑，棒槌子一挥，听天由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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